坠落。
眼前的世界朦胧一片。
坠落，继续坠落。
就像流星一般，在黄昏与白昼交接的天际，被染成了柔和的紫红色的天际，坠落。
我茫然地望着前方。
上下颠倒的世界，上下颠倒的我。
坠落。
坠落……
*
乍醒。
我眨了眨眼，仿佛连自己家的木制的浅黄色天花板都有些陌生。
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沾湿了，心脏跳得很快，不自觉地喘息……这才发现，不知为何眼角渗出的泪水，停不下来。
明明没有感到悲伤，却还会流泪……
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呢。
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，站起身。双腿软软的没有力气，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，抬头，面前是我的梳妆台。
纯净朴素地米白色，包裹着一枚椭圆地镜子。镜子中是我的脸。
头发很长，继承了母亲的金黄色。明明在她头上优雅成熟得像个天使，在我却像是染发的失败品，黄里透着一股劣质的白。天然地卷着，却不天然地杂乱着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披着，一直垂到腰间。
眼睛是蓝色的……母亲的眼睛好像不是蓝色的，也就是说，是父亲的颜色么……
脸好圆……八岁的时候母亲还安慰我说这只是小女孩天生的样子，如今我也已经十七岁了，却还是一副小萝莉的面孔——脸也是，身高也是，还有……
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，就算身边没有人，却还是委屈地鼓起了嘴。
这样看下去可能会一气之下自杀也说不定。
梳妆台上放着我的学生证。母亲亲手帮我用牛皮缝了一个小袋子装着，一侧露出证件的各项数据，印着我的照片和个人信息。
真岛有栖，3020年9月18日出生，就读于十三号高中后勤系。
9月18日……
我合上了双眼，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得振作起来才行。
脱下因为被冰冷的汗水浸湿而皱巴巴的睡衣，甩甩头假装已经擦干了身体，换上十三号高中的校服，不忘略带些小心机地换上了可爱的条纹长筒袜——八岁时侯的生日礼物，居然到现在还能穿，果然这些年一点点都没有长啊……
可能基因遗传下来就是这样吧。
出门右转，顺着同样木制的旋梯下楼，来到楼下的大厅。
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家的厅堂居然这么大，左侧摆放着一张供六个人围坐的餐桌，右侧是沙发和电视，餐桌的后面贴着墙摆放着一只大的黑色柜子，那是我父母的灵堂。香已经灭了，可能是昨天晚上没有关窗吧。
那么大的厅堂，就是空旷得让人寂寞。
我按照九年以来养成的习惯，早也已经不再哭哭啼啼，自觉地换好灵台前的香，在他们的照片前安静地坐坐。照片是黑白的，我不能确定父亲的眼睛是不是和我一样的蓝色，或者偏深些，偏淡些。照片中的父亲对我而言，老实说，其实很陌生，毕竟从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见过，不过可能是父女之间微妙的血缘关系吧，仅仅是看着他陌生的脸，也总能感觉得到慈爱和温柔。
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呢。
坐了一会，站起身，走进厨房做出门的准备。
冰箱也已经快要停止运作了，食物还剩下几袋尚未腐烂的牛肉干和麦片，还有一罐生产日期已经模糊不清了的沙丁鱼罐头，隔着铝罐就能闻到一股怪味。饮料倒是还有不少，下层有满满一排的矿泉水，有一瓶插在冰里的长颈褐色的瓶子，标牌被撕了，塞着松木软塞，好像是酒，但却要轻不少，即使透着光也看不清楚里面到底装了什么。
要是有开塞器就好了。
我叹了口气，随手拿了一包牛肉干塞进口袋。包装还很冰凉，这样的话应该还能保存很久，今天一天应该足够了。
“那么最后就是……”
目光转移，锁定了早已停止工作了的灶台下面的抽屉。那是厨房里唯一的拉式抽屉，很好认，不会忘记。拉开，木屑的香气就弥漫开来。抽屉中，躺着我最好的伙伴。
勃朗宁m1911，可能是最古老的自动手枪之一。母亲说这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收藏品，它是人的敌人，更是人的伙伴，在危难的时候，它就是人谋求生存最有力的武器。
虽然说起来很有文艺范……其实，它本来也就是一把武器不是么。
我伸手握住了它。木制的把手，是这个家里熟悉的感觉。枪身对我而言有些大，握在手里沉甸甸的，有些小小的笨重，不过九年以来，这种笨重也渐渐地被习惯所淡化。隔着冰冷的钢铁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孩子内部蕴藏着的力量。
你会成为我的力量的吧……
把枪**了大腿一侧的皮夹之中。昨天分配下来的子弹还剩下六枚，从家到学校这段路，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。
那么……该出门了。
我做了一次深呼吸，缓缓将手摁上门把。
吱呀——
木门伴随着一声苍老的喘息打开。
世界，正式展现在眼前。
被各色孢子和菌丝覆盖着，滴答滴答躺着不明粘液的房屋，杂草乱长，荆棘密布的地面，露出干涸的土壤结块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朦胧的刺鼻气味。原本被人类占据的世界，如今已经破败不堪。
啊，抱歉，我好像忘记介绍了——现在我所处的这一片世界，可能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。
早在九年之前，也就是太阳历3028年的9月18日，在我的母亲四处邀请亲朋好友，为我八岁的生日做准备的时候，在我刚刚打开礼物的包装，为母亲第一次愿意给我买漂亮衣服而感到开心的时候，遥远的北方发生了人类史上不可忽略的一次重大事件。
我拨开一直长到我腰部的杂草，找到幸存者们做的标记，沿着依稀可见的，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前进。
金色的头发不断地扫过身边杂支乱长的植物，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时间剪短呢……
忽地身侧传来一阵诡异的悉悉索索，我条件反射地向另一侧退了一步，迅速拔出手枪，警惕地放慢了脚步。
【母巢事件】。
由北方著名的科学家布里恩·罗斯特维奇主持开启的生物实验，在一次疏忽之中失去控制，导致所有实验生物逃出。这些实验生物形似昆虫，但相比普通的昆虫，这些生物在生物级别上占有绝对的优势，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压倒人类。这一次爆发在北方开始并迅速蔓延，很快就深入了世界每一个个角落，无时无刻不威胁着人类种族的安危。
就是那起事件，让人类丧失了在世界上绝对的霸主地位，只能如同牲畜一般，在异兽的世界中苟且偷生。
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……末世了吧。
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，我绷紧了小腿存在感极低的肌肉，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，随时准备虚晃一枪后逃跑。我在十三号高中——或者说十三号庇护所的新人养成机构——是后勤系，虽然也随时要做好上战场的准备，但身体素质肯定不如那些训练有素的战士，更何况我现在还不够成熟，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强大的生物，还是过于勉强了。
冷静，小有栖，冷静……
只要按照课上讲的来，就不会有问——
“嘻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”
忽然响起的一声异兽的咆哮震颤了我的耳膜，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，险些枪就要脱手，索性从正式入学到现在的三年来，再怎么脆弱的内心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强化，我努力地让自己用最短的时间平静下来，抬起枪——就在这一霎那，左侧的草丛中忽地蹦出一只身长足有五米的怪物，翠绿色，长着令人恶心的六只节肢长足，通通都被坚硬的外骨骼包裹着，露出满口迅速律动着的，刀片一般锋利的密集口器，一对复眼紧紧盯着我的方向，那足以把耳膜反复震碎十余次的咆哮又一次响起——
恐惧瞬间攀上了我的膝盖，依然有些疲软的腿又开始打战。
没事的……没事的……
这些生物的视觉都是动态捕捉，只要不做多余的动作，就没有关系的……
我拼命地安慰着自己，用我最慢的速度，缓缓抬起手枪，对准了那巨兽的眼睛。
它的口器还在律动着，长长的触须在前方不断地试探。
倒数三秒……
三……
二……
一！
“pong！”
一声枪响带着硝烟，金色的子弹深深钻入了那虫相对脆弱的复眼之中，爆出一股绿色的粘稠血浆。11.43毫米的枪弹，杀伤力绝对不可小觑，不过同时后坐力也让我双手发麻，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，也顾不上关心一下沾到衣服上的绿血，慌忙扭头就跑。
这一枪虽然干扰了它的视野，但异虫的恢复能力很强，这样一点小伤还完全无法对它造成实质的伤害。它很快就又会追上来，只要在那之前跑到十三号庇护所——
快点！拜托了！
如果可以，比起被这样一只大虫子追着跑，我还是跟喜欢追着兔子跑，就算最后会掉进什么无底洞里也无所谓。
记号，记号，记号……
找到了！
在那条羊肠小道的尽头，被杂草掩盖着的一枚造型像是窨井盖的门在那里，被泥土和碎草叶覆盖了薄薄一层的灰色盖子上，依稀能认得出一个大大的13字样。
我顾不上多想，伸手拉住把手，拼尽全部的力量用力一拉，随着老旧钢铁元件扭动发出的嘎吱嘎吱的怪响，圆形大门向上掀开——
“现在就只要进去就可以——呜啊啊啊啊？！”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，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情况，身体就失去了平衡，从门口坠落而下——
身后传来了钢铁大门合上的声音。
于是耳边除了我的呼喊，就只剩下了来回盘旋的回音。
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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